北門大街這條老街與周邊街區,傳承三代以上的產業比比皆是。民以食為天,想要了解這些隨著北門街討生活多年的飲食勞動者如何在這條街上生活,我選定拜訪了北門外、長和宮一帶三個各有其特色的店家,有些販售日常必需品,有些製作乘載回憶的小點,有些則捍衛著早一輩人們的飲食步調。而從幾位負責人的語氣中,或許能推敲出未來各自將成的樣貌。
我好奇文化生成的脈絡,以及其在當代所捍衛著的價值。當攤商與老店在藝文或創意光環庇蔭之外,時常被判讀為將被淘代的舊時代產物亦或髒亂無章的源頭。這在台灣各地皆如此相似,第一次拜訪的店家,不斷讓我回想起自己的家鄉,多少老攤商也陷落於相同的困境:要不在默默腳踏實地經營了大半輩子後,被冠上違反交通安全或不衛生等污名,最終以退休或改建落幕;要不有幸得到媒體與大眾關注,生意湧現後卻得每日在品質與速度間拉扯掙扎。
游擊點一:聯勝米行
約定好拜訪攤商的前一晚,新竹在地的夥伴突然傳來訊息 「小菜攤車老闆說他不願意受訪。」
儘管已做過功課,並參加幾次當地文史導覽與講座,自身大多數與新竹的交會,仍僅限於南北往返時高鐵行駛過的片刻。這是個我尚未熟悉的城。當面對更單獨、深入的當地店家訪談時,內心緊張不已,尤其在得知有其中一位預計拜訪對象拒絕受訪後。 整理心情,仍然抱持期待的心來到了今天第一個聊天游擊的地點,位於長和宮旁,城北街上的聯勝米行。
「我不太會說話,採訪可能沒什麼內容喔。」米行老闆看見我們走入後,坐在工作桌前輕鬆說道。而這又令我一陣頭皮發麻。
但接下來的兩個小時,蓄著清爽灰白平頭、背微駝的老闆,開始精神飽滿地將祖父從送米學徒做起,後來肩負創業開店與照顧雙親重責逐一細數,並在中間不時穿插家族內的有趣小故事,彷彿早已熟悉與他人分享這段米行的風光歲月。
聯勝米行第三代的彭老闆仍小心收藏著最初米行所使用的器具。許多人剛進入店門口便被吸引的大木槽,以及鋪著鏽色的老米秤,這家老米行曾經在北門街上,也是周益記周家人曾經採買米糧的地方,如今,店主一家人已從北門街遷移至北門外。看到我們充滿興趣地拍照記錄,老闆又從店後方搬出神明級古董:日本時代官方頒訂的公用度量杯。這你們應該沒看過吧,阿北驕傲地笑著,果然少女們差點尖叫出聲,搶著接過來把玩 。原木製的米盒除了邊角些許的磨損,整體仍保存得相當完好,連烙上的官方用印與單位皆清晰可辨。忍不住湊近聞,米盒中仍存有穀物與木頭揉和而成的溫潤氣味。許久後將神級古董歸還給彭老闆,他又小心翼翼地將米盒疊好,綁上兩層塑膠袋:聽那纖維脆弱的咂咂聲,也是相當年代的陪伴。
「也沒特別想拿來幹麻,但就是想好好留著。」陪著米行慢慢變老的,還有竹編的米篩。老闆珍惜地撫摸著泛黃的布面內襯,因為竹篩會刺手,老闆的爸爸特別跟當時是鄰居的西裝行要了些破碎的襯布,貼補在篩內,保護手指也延長竹篩使用壽命。雖然看起來破舊但其實相當好用呢,老闆展示時順便示範了當時挑米的方法,手勢相當柔和。
訪談過程有幾個老顧客過來買米,老闆驕傲的轉頭告訴我們,店裡進的都是好米,還得過不少獎。不愧是經營超過百年的米行啊,我忍不住問,那孩子會繼承下去,繼續賣好米嗎?
「不會接啦,他們都很會讀書,不用做這麼辛苦的工作了。
「現在生意是在做身體健康的,不然待在家裡會老年痴呆。」
阿北笑了笑 「通常五六點就會關店,我兒子會來載我回家。」
游擊點二:北門炸粿
城北街口的炸粿攤,在地夥伴說是新竹名店,時常必須排上許久的隊才能吃到,我們很幸運剛好選在冷門時段拜訪。閱讀菜單時,老闆不斷重複著裹粉與油炸的動作,撲鼻的各種香氣使人更猶豫不決。
最後選擇了炸粿、芋片、地瓜片、蚵嗲,還有從未聽過的炸蒜頭,每一樣都香味逼人:麵糊絕對是店家獨門調配,加上甜辣醬後層次豐富,而讓人在意的炸蒜頭,原來是將蒜剪開後裹麵糊油炸,完成後是相當有趣的開花形狀。另一個感到新奇的是蚵嗲,有別於過往習慣的餡餅尺寸,老店使用特別湯匙製作成兩口大小,味道當然也是無須多說的好吃。
邊吃著下午點心,順便研究起了牆面:上頭貼滿採訪報導與名人合照,另一面還有張大幅的攤位寫生畫作。果然是經常接受採訪的名店,這反而讓我們不知道該如何問起:每篇報導皆早已詳細記錄攤位的歷史、老闆姓名甚至每種餐點的口感描繪。
完食後,我們走到攤位前與店家閒聊。那時正好沒客人,老闆娘親切的介紹起來:北門炸粿已傳承到第四代,超過一百年的歷史,店內每樣單品都是自家手作,因此無論寒暑,天還沒亮就必須開始忙碌上工。也因為自家手作,使炸粿成為獨一無二的風味,許多在新竹念書的同學,只要有家人或朋友來訪,一定會帶來這裡分享其獨特的美味。而畢業已久離開新竹的人,也會在重遊時再次光顧,驕傲地向友人介紹自己當年熱愛的點心。老闆娘笑著跟我們說:「你看我公公年紀一把了還是在店裡幫忙,就知道口味不會變。」
此時攤位前又默默開始聚集下午後嘴饞的人們,店內又開始忙碌了起來。
我問了老闆娘,這樣的工作開心嗎?會想持續下去嗎?
「當然開心,每天都有人期待吃到炸粿呢。」
老闆娘親切道別,並歡迎我們下次再來。忽然不由自主期待起下次帶朋友來重遊的那天。
游擊點三:長和宮對面的小菜攤車
雖然已被告知過不願受訪,但在半天與新竹在地老闆們愉快的相處下來,累積起的勇氣讓我們下定決心,再次拜訪小菜攤車。
據夥伴說,攤車會在清晨與傍晚兩個時刻出現,攤車共有兩層,玻璃遮蓋,販售著清粥小菜裡常見的多種菜色。聽完後心裡充滿好奇與期待,過往印象中清粥小菜都是店家形式,若是以攤位呈現會是什麼樣子呢?一探神祕攤車的樣貌,我內心偷偷許下此次新竹拜訪的一大目標。
下午五點半抵達長和宮(當地人俗稱外媽祖廟)對面時,傳說中的小菜車早已擺設完成。
攤車長得有點像小時候常被奶奶帶去買中西早餐的攤販,不同的是裡頭擺放的是涼拌、醃漬、醬煮的約十多種菜色,也有罐裝現成的豆腐乳。而一旁的水槽放了幾個空鐵盤,才發現我們似乎來得有些晚。選定幾種小菜請老闆打包後,用累積整天的能量開啟了閒聊模式。老闆的手藝都是和媽媽學來的。為了維持菜色的豐富度與新鮮,每日仍然得在天未亮前便開始準備,十多種菜色皆當天現做「我比較不喜歡塑膠袋,不環保,但沒辦法。」老闆邊幫我裝菜時邊說道:「以前的人都是從家裡拿著大碗公出來裝,買回去剛好跟著煮好的粥一起當早餐」這時才發現攤車有別於店家,並沒有販售白粥或飯。老闆相當堅持:「粥自己在家就該學會怎麼做了。」
另外,小小攤車也經歷了三代的傳承與轉型:從老闆的外公開始,原本是用扁擔挑著配菜,選定在長和宮前販售,到老闆的媽媽開始,使用的是木製的推車。老闆笑說,從過去挑著扁擔、推著攤車,來到他時比較輕鬆了,可以用機車騎來。我開玩笑說,到下一代不知道攤車又會進化成什麼樣子。沈默片刻後,老闆緩緩回道,應該不會有下一代了。
「這工作很辛苦的,現在已經不會有年輕人想要接了吧。」
「但這是種文化特色啊,我就沒有在其他地方看過。這樣的攤車是新竹特產嗎?」
這時老闆突然笑了,才不是,這種小菜車全台灣都有啦,只是在你們活著的這個時代,已經很難再看到了。 離別前我好奇的問了老闆,他這麼健談,有這麼多故事,為什麼不願意受訪呢?大叔只是輕輕搖了搖頭,「這是夕陽產業了,報導了也沒有人在乎,有差嗎?」
許多飲食小店的經營面臨同樣的問題,在生活習慣與消費型態的改變後,許多傳統的店家無法在商業價值的主流中生存,這些衍生出來的生活文化也逐漸剝落,而人們也在同時被迫與自我感官剝離,在包山包海的商場內購買規格統一的商品、在主流價值觀下竭力爭取錢多事少離家近的工作。而這其中能承載記憶與文化的少之又少,明亮乾淨的連鎖量販店與餐廳,巧妙掩蓋了生產鏈上的兩端:消費者看不到食物與用品從何而來,沒用完的又將通往何處。於是,以相當諷刺的形式,我們貫徹了靜思語中的「活在當下」。
小販、老店、市集,這些貼合人群而產生、演化、轉型的產業,無論淵源來自於何處何人,在歷經世代的洗鍊與揉合後,所生成的樣貌都是最具備文化與在地性的。當有外地或異國朋友來訪時,在地人大方推薦與招待的,正是這些複合著生長經驗的老舖老店。重新將傳統繼承,有所流傳才能匯集為文化,而文化,終將成為我們的驕傲。
關於塹城故事-飲食記憶考古
-–周益記策劃-文化部贊助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