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周益記不該被稱為「巴洛克式洋樓」的緣由以後,我開始追尋周益記建築的身世。於是自2016年開始跟著鹿水草堂陳仕賢老師的腳步,探訪同樣有著紅磚建築的閩南地區。
四年間,我們走過湄洲、興化、泉州,也到過漳州、閩西,甚至到潮州。一路上造訪許多名剎,雖然有不少在文化大革命期間遭到破壞,現存為重建後的樣貌,但也因此見到不少老構件和考究的複製。百聞不如一見的廟宇,真假新舊之間,令人不住讚嘆。
2016年行前讀了一本介紹泉州建築和歷史的簡體書,才知道泉州從唐朝開始即是重要的世界貿易港口,除了商品交易之外,世界各地的民族、宗教、文化皆在此匯聚交流。書中所述果然在旅程中一一印證,無論是泉州媽祖廟裡的印度教圖騰方柱、始建於北宋的回教清淨寺,抑或是街邊極具異國風情的建築立面,無處不令人大開眼界。走在這座城市中,深刻感受到置身千年前國際交流中心的繁華與敬畏之情。
在移居台灣的漳州先民中,很多是經過泉州同安的金門或廈門來到台灣。相較以貿易海港聞名的泉州,漳州更多農耕墾殖,風情質樸,民國初年時歷經軍閥的經營與改造,因而出現了台灣人熟悉的「亭仔腳」街屋。不過,漳州讓我感到最親切的其實是菜市場和歌仔戲。步入老街,舉目可見牌坊林立,道路兩旁擺滿雞鴨魚肉菜,仙草凍、茯苓糕、油麵、豆干、竹筍、荔枝,所見所聞像極了記憶中民國60年代的新竹傳統市場。走進店頭裡,發現老人家在電視上看的戲與台灣的歌仔戲十分相似,詢問得知在這裡稱作「歌仔」。那一刻我體會到傳統台灣的生活和娛樂,和當地有很大很深的交集。
值得一提的還有在廈門看到了「黃家祠堂」的華麗藻井,那是辜顯榮先生邀請大木匠師王益順來台灣修建大廟的緣起;在泉州天后宮、安海龍山寺看到了兩岸建築、裝飾藝術和宗教的連結與呼應;在號稱數十倍台中「摘星山莊」規模的泉州「蔡資深宅」,見識傳統閩南紅磚聚落的磚雕、木雕、交趾陶與彩繪的精妙;還有鼓浪嶼的洋人洋樓聚落,以及板橋林家氣派非凡的菽庄花園。
2019年初,有幸與仕賢老師跟著祖籍廣東潮州的檳城信託會主席林玉裳女士,一起走訪潮汕。話說林主席是馬來西亞檳城在籍的潮州裔第三代,在潮州市也有保持往來的親人,這樣的身分背景使得她高度認同潮州的血緣和文化,也十分熱衷推動潮州的世遺工作,但馬來西亞仍是她歸屬的國家。因為潮州是著名的僑鄉,在海外與林主席背景相仿的人數眾多,尤其是在新加坡和檳城等地。雖然語言上,潮州話和閩南話相近,但在建築方面,潮州則自成體系。
此行一連六天,踏訪揭陽、普寧、潮州、汕頭。看了何金龍一派的嵌磁(台灣稱作剪粘)、彩磚滿佈富麗堂皇的陳慈簧故居、船船相連的廣濟橋、通往韓文公祠饒富意涵的石階、擁有精美石雕與木雕藝術的從熙公祠,以及一整區保留的龍湖古寨,當然還有潮州派的棟架、裝飾彩繪等,尤其擂金畫十分精粹出色,不愧是北埔姜氏家廟擂金畫的原鄉。我們從日到夜風土飽覽,晚上也學當地人上街品飲潮州茶。
說起此行意外的大收獲,則不得不提國立歷史博物館曾經展出潮州的彩繪偶陶——「翁仔屏」,這回在大吳村竟有幸能親身面見傳人,欣賞他典藏的祖輩作品,和在博物館看到的一樣,回想起都是開心和滿足。
潮州行給我最深刻的感受在於各方面皆融合了閩南、客家、廣州的特色文化。雖處閩南民系的最西邊,但生活上和北邊梅州客家人共走一條韓江出海,也和西邊的廣東人一同在嶺南地區開拓發展,因而造就其獨特的地域文化。百多年前大量移民海外,在檳城奇蹟般地保留了原鄉的飲食習慣和語言文化,再從海外把西洋建築彩飾與食物佐料等異地特產帶回故鄉,所以在潮州才出現了沙茶、彩磚和洋樓,真是個美麗的交互作用。
走踏閩南各地,發覺周益記的本體建築確實很難用洋樓或街屋等名詞一言蔽之。到底我還是喜歡以前阿嬤對這房子的稱呼「北門街的白樓仔厝」。就繼續這麼叫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