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大學時看過母親的老相簿，有張照片是外公陳清素與外婆楊燕，以及舅舅守文、守武和阿姨淑翹的合照。我注意到他們的打扮，包括外婆燙頭髮的樣子，跟陳天來家族其他成員的造型很不一樣。後來才知道外公陳清素是茶商大亨錦記茶行陳天來的養子，自1913年起被派去印尼三寶壟賣茶幫助累積財富，一待就是二十年左右。後來因日軍侵華，台商被視為日本人，台茶被視為日本貨，遭到當地荷蘭殖民政府和華人抵制，不得不結束事業返台。原來那張照片拍攝於1932年，正是他們從三寶壟回到台灣的前一年，難怪打扮風格頗有南洋味道。不過其實外婆楊燕是外公的第二任太太，第一任太太的名字是蘇蓮妹（後來被稱作大媽），從台灣跟隨外公到印尼，過世後就安葬在爪哇島北岸的三寶壟。二戰後舅舅陳守文為了尋回當年在印尼留下的資產，也前往三寶壟、雅加達等地，最後在彼處落地生根，並育有五名子女。舅舅舅媽過世後與大媽葬在同一園區，每年清明時表哥表姊們會從雅加達前去三寶壟掃墓。
2015年初時，在雅加達的表姊突然聯絡，告知我們三寶壟的墓區被政府以都市開發為由要求拆遷（台灣人好熟悉啊！），所以勢必要準備遷葬了（聽說印尼跟夏威夷一樣習慣海葬）。有鑑於此，我主動提議清明時到印尼跟他們一起掃墓。於是，2015年4月我開始了這趟掃墓之旅。
墓區位在三寶壟市郊的一座小山上，三門風水的形制跟在台灣所見的墓相同，但一想到這裡是印尼爪哇，便有種難以言喻的奇妙感覺。信基督教的表親們雖然只獻花不燒香，卻絲毫不失莊重。我觀察到墓碑上大媽過世的年份是民國14年甲子，出身於泉南。我不禁想到彼時她應是在台日籍，墓碑上卻用了民國的紀年。我也發現舅舅的生歿是以西元紀年，出身寫著台灣，但他其實生在印尼三寶壟，在日本時代的台灣求學，最後逝世於雅加達。臨走前，我對著大媽的墓三跪九叩，身上像是背負著漫長歲月的重量，每一下都很深很沉。
這次來印尼除了掃墓，最想看的其實是當地的彩磚。我知道陳天來故居的地磚是外公親自在三寶壟購買、捆包再船運到台北的，聽說雅加達、三寶壟等地的商店、住家，只要是戰前就存在的房子，大多都還留著彩磚地板。實際看到超驚訝，真的超美。據說因為有漂亮滑溜的地板，民國40年代時舅舅們會在故居內辦舞會，真難想像。
表哥表姊們在印尼出生，學生時期上過華文學校，然而1960年代印尼排華後，華文教育被迫停止。印尼的華文教育一直到千禧年後才開始復興，中文挾帶著經濟方面的誘因強勢突破了政治與種族藩籬。表姊的九零後兒子為了做生意，也開始在大學學習中文。
表哥表姊們在印尼出生，長大後同時跟海峽兩岸往來生意，也在兩岸交友旅遊，而且持續關心兩岸的對立情勢。他們的民族與文化認同是以海外華人，或海外台灣人自居，但政治上效忠的國家是印尼。到了表親們的下一代，華文已然是經商所需或個人興趣學習的除英文之外的第二外語，他們大概只知道自己有華人或台灣人血統，在身分認知上已是完全的印尼人了。
這樣的發展結果，也是一種選擇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