攝影與策展對談
Words from the Photographer [click here for English]
(以下對話L為策展人所述,M為葛爾明夏所述)
L: 你最喜歡北門街一日當中的什麼時候?
M: 很難選擇。北門街在一天中不同的時候幾乎顯現完全不同的面貌。對攝影而言,光和影是重要的元素。因為拍攝這個計畫,我住在北門街附近的旅館,可以待到日落之後,也可以在日出前就上街觀察,「日落之後」和「日出之前」可以在街上捕捉到燦爛美麗的光影變化,夜晚的北門街也相當特別,短短幾個小時的時間內變化萬千,從一入夜開始充滿了來覓食的人潮,幾個鐘頭後店家開始打烊,整條街又突然回到安靜無聲的狀態。
L:初訪北門街時,你的第一個印象是什麼?
M:我第一次到北門街的那天是從北大路的方向走進來,當我看到眼前一個巨大的工地時,非常驚訝。那景象其實讓我有點心痛,當時覺得,我應該趕在人事全非前,多拍些照把這條街的現況記錄下來。
L:什麼原因讓你如此驚訝?
M:我想大概是因為這和我故鄉奧地利的狀況不大一樣。在奧地利,處處都是具有歷史意義的建築或地景,他們都是被保護的對象(文化資產)。住在台灣這麼多年,我發覺有個奇怪的現象,很多具有歷史意義的地方開發得很快,短時間就可以被新的建築物取代,可是好像很多地方拆了之後又後悔,換個地方重建回來,不過這樣的東西(文化資產)一旦失去了,就再也回不來。重建的東西永遠不是「真貨」。
L: 當你接受這項展覽計畫邀約的時候,只有僅僅一個半月的時間能發展作品,你怎麼開始發展創作?
M: 其實一開始我是接受委託,協助紀錄周益記北門街的相關計畫工作影像,並且協助建置北門街現況的影像資料庫。大概是六月中旬,在原來的記錄工作外發展出了一個展覽計畫。對我而言,希望花更多的時間來到北門街進行整個記錄工作,在不同的時間、月份、季節裡紀錄北門街不同的樣貌,以拼湊一個更具體的北門街全貌。不過展覽籌備期間相當短,無法用原來的方式去呈現,有好有壞,好處是能在短時間內提供我第一時間對這個地方匆匆一瞥的印象,只希望有夠好的作品能讓大家透過不同的視野與角度來觀看北門街。身為一個來自異國的他鄉人,我也許觀看事物的方式和當地的居民有些不同,我希望把觸動我的畫面呈現給當地人看,也希望他們藉由這些畫面能以不同的角度開始思考或是重新看待身旁的日常事物。
L:這個計畫對身為攝影師的你而言,是什麼意義?
M:初次來到這條街時,我看到施工中的工地,當時心想,街上很多有歷史的老東西可能很快就會消失,我必須試著把現況記錄下來,特別是居住在這裡的人們如何生活與謀生……對我而言,我在記錄整條街的現況,也許當地人天天路過,有些東西天天可見,但卻從未真正察覺它們「存在於此」。同時間,我也希望呈現每天不同時間與不同光影變化下的北門街,可能是空無一人的狀態,也許很多當地人自己也從未見過這些時刻的狀態。
L: 你本身也是個電影攝影師,以流動的影像來說故事,但這次的展覽計畫是以「凝結」的影像來說故事,你認為使用這兩個媒介最大的差異是什麼?
M: 用靜態影像說故事就像是要把電影精簡、濃縮在一個固定的鏡框內,這個鏡框需要抓住一個有趣的瞬間,不過在電影拍攝的狀況下,我們能夠有好幾秒鐘,甚至是更長的連續畫面來描述一件事,在動態的影像中描述一個有趣的瞬間,但在電影中卻無法凝結那一個瞬間。靜態攝影就像是要將電影中五秒、十秒的畫面濃縮在一個凝結的鏡頭內,我必須確保自己捕捉到那一個精華的瞬間。一方面,我必須耐心等待那一個瞬間,另一方面,我必須速度夠快,隨時準備好捕捉那個瞬間。這和電影開機後可以持續拍攝、等待鏡頭、反覆重來的經驗截然不同。
L: 我發現一件有趣的事,有些影像我們兩人都同時選出,但我選出他們的原因和你拍攝這些影像時的理由未必相同。這次策展的過程中對我而言最令人著迷的是在於我嘗試跳脫自己對於這條街的認知,並且將自己置身於你的作品中,跟著你的腳步行走在這條街上。我等待這些作品中某些機遇出現在我眼前,有些機遇來自於我們兩人對相同影像中不同的認知落差。
M: 有些照片我確實是帶有目的去拍攝特定事物,大部份的影像決定於我在場景中所讀到的故事。我很少只因為一個理由而決定按下快門,我決定按下快門會有許多原因,並且會嘗試用一種構圖方式,讓觀者無論從哪裡開始看這張照片,都能循著一個線索發掘整張照片更多的細節。吸引觀者觀看的可能是某一個點,然後會引領著觀者發現照片中更多故事。有時我反其道而行,只聚焦在單一個物件上,而非應用整個畫面去說故事。這兩種拍攝方式穿插結合,可以對單一的地點提供不同的觀看經驗。
L: 我發現到許多作品中,你以中文的招牌或是廣告看板為拍攝主題。據我所知,你的中文能力有限,所以我相當好奇這些文字訊息對你的意義為何,你如何「解讀」?
M: 影像中總會有些不同的東西引起我的興趣,可能是光線,可能是舊式手寫字體,可能是整體的美學。我可以看得懂一些簡單的中文字,也可以大概理解一些字義,有時候拍攝某些文字只是因為其中有趣的對比,有時候是拍攝建築立面上的家族姓氏,例如有一張照片,我拍攝了建築立面上的姓氏「黃」,因為發現它上方剛好擺放著一大面黃色的告示牌,好像是用來做比喻一樣。
L: 這正是我為何好奇你如何解讀這些文字。剛剛提到這張照片中的黃色告示牌其實與這個家族的姓氏沒有關聯。這個黃色牌子大概是因為風水而擺設的一面符咒。對於同一個影像不同的解讀就像是一場解碼遊戲一樣,我們顯然有不同的解讀方式。那麼這張路標的照片呢?
M: 這兩個路標一上一下交錯,我當時感到有趣是因為看到其中一個路標上用新的貼紙覆蓋上去,猜想也許這條路的名字有異動過。另一個北門街的路標,可以看見上頭有個指向天空箭頭,就像是告訴你,只要跟著這個箭頭走,就能走到天堂。
L: 你知道我為何對這張照片有興趣嗎?這個閉路監視器……彷彿呼應著這次展覽的主題,提醒你這條街上隨時有人正「凝視」著你。除了我們看待這些招牌或告示牌上的文字會有不同的解讀之外,另一個我想跟觀者分享的是你拍攝這些影像的特殊角度。你的身高是195公分,比大部份台灣人要高出許多。我搬來這個城市三個月的時光裡,來回北門街數十次,但是從來沒有從「195的高度」看過北門街。我相信很多人在看到你拍攝的影像前,也沒有什麼機會從195的高度看這條街。例如這張街道淨空的影像,我可以明顯感受到是從一個「不尋常」的視角俯瞰,這是你身高的視角。而且我其實之前從來沒有注意到這裡有家店叫做「金企鵝」。
M: 我其實第一次走到這裡就發現這家店,這張影像是在清晨空無人車的時候所拍攝,街道一片淨空,道路的盡頭像是一個洞,把你整個人往前吸引。這張照片也只有在這個時間點才可能拍攝到,否則晚一點,當北門街進入人聲鼎沸的狀態時,站在路中央拍攝顯然會被車撞到。
L: 當我看到這些顯然是從195高度拍攝的照片時,我心裡不禁會想問:「上面的空氣有比較新鮮嗎?」總覺得從你的高度可以把建築物的細節看得更清楚。
M: 我發現很多人走路只看地上,他們不抬頭往上看,因此錯過了很多風景。能夠透過不同高度視角呈現一些人們平常可能錯過的美好事物,也是一件不錯的事。美麗的木樑、建築裝飾……等。
L: 這張影像我也相當喜愛,我猜你拍攝的時候是為了這兩家店鋪的色彩吧?
M: 沒錯,那是其中一個原因。另一個原因是為了這些繽紛的招牌和電子看板。
L: 這間店其實是個彩券行。上頭的電子看板剛好是跑馬燈,寫著「本店開出頭彩」。
M: 我不知道原來是這個意思,這大概也意味著背後的城隍廟相當靈驗吧……
L: 沒錯,正是這種感覺。
L: 那麼這張有一個中文字的影像呢?
M: 我其實很喜歡這張,我知道這是個「金」字,拍下這張影像的原因是因為這個字彷彿訴說著這個地方曾經繁華的往昔,現在多了一道淚痕(雨水痕),就像是褪色一般。
L: 這是另一個我十分喜愛的作品。
M: 我拍下這張影像是因為看到兩棟建築物之間的斷裂縫,左邊這棟建築物是新建的,右邊是棟老屋。
L: 左邊這棟建築原來是與右邊的老街屋相連,他們原先是一連串的清代街屋店鋪,我選擇這張作品的原因是這中間的斷裂縫的尺度像極了新竹許多至今仍存留的清代小巷弄,但同時間也有一點諷刺感,像是一種建築物之間的歷史裂縫。
L: 身為一個攝影師,大部份是你從鏡頭凝視著他人。在部分的影像中,我發現你成為了被攝者「反過來凝視」的對象,你的感受是如何?
M: 其實在台灣身為一個看起來就像老外的外籍人士,經常可以感受到被凝視的感覺,特別在我拿著一個相機時,加上我高大的身形,更明顯成為被注視的對象,人們有時會感到畏懼。因此我拍攝的題材經常是風景,風景不會對我感到畏懼,我不常拍街拍,但會更常試著拍攝街頭題材。我不是那種鏡頭一股腦就湊到人臉前猛拍攝的攝影師,反而是嘗試讓自己躲到角落或是柱子後,我不希望打擾人們正常的生活步調。我第一次在北門街拿著相機來還走動時,很多人都好奇我在做什麼,不過當他們一而再再而三見到我之後,也就漸漸習慣我的存在。另一個讓自己隱身在街頭拍攝的好方法就是花時間待在那裏,當你待的時間夠長,人們就會習慣你的存在,忽視你在進行的事,然後你只要靜靜在那裏等待,等待觸動你的畫面出現。
L: 我會這麼問的原因是因為一本名為「觀光客凝視」的書,這本書當中提到一個概念,當觀光客進行景點觀光凝視時,他們也同時成為被當地人凝視的對象。當我想像著你拿著相機走在北門街拍攝時,腦海中就會出現一個奇怪的景象,你提到自己在台灣經常被本地人當作珍奇異獸注視,現在當你手中握有照相機時,彷彿是個向本地人報復的行為。
M: 是呀,就好像是人們正在一個動物園裡注視著一個籠中動物,突然之間,這個動物拿起了相機,被凝視的主客關係瞬間交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