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柔的凝視 影像敘事展 特企專文〕
北門街的溫柔-鴻安堂藥房
訪談時間:105年5月5日
受訪人:鴻安堂謝林新美女士
店址:新竹市北區北門街160號
網頁:鴻安堂藥房粉絲頁
【百花園的少女時光】
北門街上有一間傳承四代的鴻安堂中藥房,位於外媽祖廟長和宮對面,店裡的傳統藥櫃、工具,是鴻安堂謝家人與老竹塹人生活在此點點滴滴的記憶。藥房內總會看到第四代傳人謝傑然、謝坤育與父親、伯父一同抓藥、包藥的畫面,可以感受到一家人對於這份事業的認同感,而不時也會看見一位白髮阿嬤在店裡協助整理藥材,她便是第二代傳人謝麒驥的妻子謝林新美,高齡九十三歲的謝林新美阿嬤仍然活躍店內,家人笑稱:「阿嬤仍然是店裡掌權者,從進貨、整理藥材到發薪水,仍然是阿嬤處理。」
謝林新美阿嬤小時住在新竹百花園(現今新竹市政府後方新竹公園一帶),父親原本就讀師範學校,畢業後開始當教師。家中則種植各式花草樹木販售,日治時期日本人都會向百花園買花、樹,生意相當好。謝阿嬤談到這段過去都會笑著說「割草比做事忙」,可以想見當初的種植範圍與生意之大。
可惜在林新美十五歲時母親便過世,父親百日內再娶了學校的老師,由於四個弟弟們還小,她的阿嬤與父親不願讓她嫁出去,將她留在家中協助繁重的工作事務。至今都還記得那時身子小,傳統鍋具又大,每次煮飯都要把材料放進鍋子後,拿椅子墊腳,再將鍋具拿起放到爐灶上,才能夠開始煮飯。這些動作對小孩來說多麼危險,現在是不敢讓曾孫女這樣做的,萬一跌倒燒傷怎麼辦?謝林新美阿嬤也對於以前大人在感覺上不疼愛子孫的這種做法感到奇怪。
雖然家中工作事務繁忙,也因此不能繼續讀書,讓她覺得可惜,但真正難過的是,二十四歲的時候有人來說媒,原本林新美不願嫁,但父親說「少歲選人,多歲讓人選」(閩南俗語),當下讓林新美跟小一歲的妹妹都哭了。即便現在,謝林新美阿嬤回憶起來仍會感嘆:「大人把孩子留在家裡做工作,養到比較大了才嫌孩子不要嫁。」那個年代放棄了讀書的機會,沒有高學歷,青春年華都花費在家中工作上,結果年紀稍大後便要將人趕著嫁出去,雖說或許是怕女兒年紀更大會無法嫁到好人家,但這樣做法說起來仍舊滿是辛酸血淚。
【嫁人做某艱苦過】
阿嬤剛嫁入謝家時,生活過得也辛苦,現在的店址是在光復後兩三年,公公借錢向鄭家購買,甚至連入厝的錢也是向人借。林新美嫁入謝家後,便跟著先生住在現在店址二樓,家中人口二十幾人,公婆與他們的孩子住在後面,小嬸一家人及員工亦住在二樓,一樓前面則是店面。空間利用地徹底,二樓的房間都隔得很小間,夏天到的時候就十分悶熱,幸好那時已經有電風扇可以使用。謝阿嬤笑說,孫子他們如果睡在這裡肯定睡不著。
剛嫁來時,謝阿嬤便跟著先生學習藥材知識及如何製藥、抓藥,先生還會把脈看診,但因為沒有考到醫師執照,加上政府規定沒有執照者不能看診,才沒有繼續看病。
公公還在世時,家中人口眾多。製藥工序複雜,藥材買來需要洗藥、瀝乾、煮或炮製,曬乾、切藥全部需要自己來,不若現今大部分買進藥材已處理好可直接販售。當時公公另外還請了四、五位工人協助。謝林新美與小嬸主要協助煮飯及煮藥材等工作,阿嬤正經地說:「現在回想起來,那時頂著大肚子,捧著一大鍋粥來回走動,現在哪敢給媳婦這樣做,萬一跌倒怎麼辦?」或許是自己過去的經驗,讓謝阿嬤現在不管對媳婦或曾孫女都有一種體貼疼愛的心意,不想讓他們像自己以前那般辛苦。
過往人們一早便會到廟裡拜拜,如果有求到藥籤,便會在拜完之後來到店裡抓藥,所以店面六點左右就開門,方便早晨拜拜的民眾。藥籤總共五十多種,謝阿嬤過去都記得每個籤的藥方,只要看到籤就可以抓出藥材,無需比對藥方,近兩年較沒有處理抓藥,就記不清楚了。
直到先生四十二歲時,公公過世,謝阿嬤與先生共同接掌店面工作。原本還有雇用員工,但員工學了功夫沒多久後就會離開,甚至還曾經有員工開在鴻安堂隔壁打對台,最後因為搶不到生意還被人家罵怎麼會開在自己老闆隔壁,才悻悻然地搬走,可見過往人們對於信義還是相當看重的。
但也由於員工總是待不久便會離開,後來謝阿嬤與先生索性自己處理店務,只請人來幫忙洗衣、煮飯等雜事。平日早上,謝阿嬤起床開門讓煮飯阿姨進來幫忙後,自己就可回房多睡一會兒,因為孩子們還要上學,太晚也不行,另一方面也是店務跟家務實在會耗盡體力。
逐漸將三個兒子教養長大,店面也逐步轉由他們接手經營。謝阿嬤原本也不強求孫子接著學習,但因為第二個兒子過世,家中人手不夠,她才問現在的第四代傳人謝傑然兄弟要不要回來幫忙。兄弟倆看著阿嬤因為伯父過世後,變得鬱鬱寡歡,眼睛哭紅的樣子,心中捨不得讓阿嬤難過,便回到家中幫忙。謝阿嬤總笑著說:「好家在有孫回來幫忙,要不真的忙不過來。」
孫子謝傑然兄弟回來後,由謝阿嬤的兒子們協助教導藥材知識,他們也總會叫阿嬤去樓上休息,不要在店裡面忙東忙西了。謝傑然無奈地笑說:「每天早上四點就起來忙。」謝阿嬤的媳婦也常說:「她(謝阿嬤)閒不下來,做習慣了!」阿嬤四點就起床掃地,並將店面整理乾淨。「弄乾淨比較好看,讓男孩子掃地也覺得可憐。」
【從不熄滅的文青魂】
謝阿嬤選小說也是有自己的一套標準,太深奧像學者研究的不看,太膚淺只有戀愛或歌功頌德的不看,喜歡看內容有劇情、有意思的小說。過去謝阿嬤曾到日本旅遊四、五次,一般人到日本就去百貨公司買化妝品或名產什麼,她則是跑到書店買書,有一回,挑了一大疊書,付錢之後請對方用船運寄到台灣,謝阿嬤笑說,如果有體力就直接用行李箱拖回來了。那次回到台灣後,每天顧店就想著書怎麼還沒來,有一天,一大包的書寄到店裡,她興奮極了:「爬起來跳!比什麼還高興呢!」阿嬤說起這件事情,還是十分生動。她甚至連坐月子期間都看,雖然長輩總交代坐月子時候不能哭、不能用眼過度,但還是偷偷地看了,哭得稀哩嘩啦,那年輕時的狂熱現在還散發著餘暉,閃爍在阿嬤說笑的眼裡。謝阿嬤說起自己的興趣,眼睛像是散發著光芒,宛如回到青春少女時代一般興奮地分享。原來謝阿嬤愛看日本小說,從前工作很累或是被老公、兒子氣到頭痛,不想再想下去,就拿起小說躺在床上看,看著看著就忘記了煩惱。不過也因為總躺在床上看書,謝阿嬤說自己手痠了就會改側躺著看,久了身體似乎一邊比較瘦一邊比較胖。讓人看到她對於看書的喜好是多麼長久的時間累積。詢問到阿嬤記憶中最喜歡的小說,阿嬤想了想:「我最喜歡美裔作家賽珍珠(Pearl S. Buck)的《大地》 (The Good Earth)[i]。」
後來日本的書籍逐漸進口到台灣來,謝阿嬤就到東門市場附近的書店去借書來看,還曾遇過一間書店的老闆因為沒有要繼續開店,看謝阿嬤愛看書的樣子,便說要全部給她。不過被她拒絕了,畢竟沒有要開書店,所以只有挑一些喜愛的買走。以前年輕的時候為了看更多的書,謝阿嬤還曾經詢問來店的日本人家中有沒有日本小說,若有,就到對方家中去看看。現在講起來還真是捏把冷汗,幸好當時民風純樸,若是現在怕是不小心就被拐走了。
年紀增長後,因為書籍越來越多,阿嬤就將一些書籍送給想要的客人朋友,或是捐給文化局,只保留自己特別喜愛的,用著塑膠袋分類包成小包,再疊放到床頭櫃中,悉心照顧著這些陪伴多年的朋友們。
除了小說以外,阿嬤還喜歡閱讀日本《皇室》雜誌,對於皇室成員相當了解,現在的曾孫女就取名為愛子。另外,也會自己寫些俳句,但因為不會漢字,都會請兒子幫忙寫成漢字留存。
深受日本文化影響的謝阿嬤,在穿著打扮上也如日人一般具有細膩的講究,日常隨興,但若出遊或是參加活動,謝阿嬤總會要求什麼衣服配什麼樣的飾品,對於自己的外在表現也十分要求,媳婦總說她愛漂亮,但阿嬤過往在店裡工作時其實不太打扮,一方面因為工作時容易流汗,妝容易花;另一方面則是因為先生並非高挑的大帥哥,若作為妻子的打扮太過,反而會讓人家有不好的想像。
謝林新美阿嬤現在九十三歲了,仍然每天早晨四點多起床整理家中事務,不時幫忙整理藥材。店裡有了兒子跟孫子共同負責,也讓阿嬤繁忙的工作可以卸下。孫子總會不時講些有趣的話逗阿嬤笑,曾孫也與她親近有加。過去的辛酸艱苦到現在成為可以笑著說談的深刻故事,也讓人看見老一輩人堅毅的心性。阿嬤對於日本小說的熱愛,則是支持她一路走來的心靈寶藏。這些點點滴滴,都濃縮在鴻安堂的藥房與阿嬤的房間中,成為時代的記憶。
[i] 賽珍珠(Pearl S. Buck,1892年6月26日-1973年3月6日),直譯珀爾·巴克,美國作家。出生4個月後即被身為傳教士的雙親帶到中國,在鎮江度過了18年。賽珍珠在中國生活了近40年,她把中文稱為「第一語言」,把鎮江稱為「中國故鄉」。作為以中文為母語的美國女作家,她曾在這裡寫下了描寫中國農民生活的長篇小說《大地》(The Good Earth),1932年憑借其小說,獲得普立茲小說獎,並在1938年以此獲得美國歷史上第二個諾貝爾文學獎。她也是唯一一個同時獲得普立茲獎和諾貝爾獎的女作家,也是作品流傳語種目前是最多的美國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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